第一章 锦衣提门

幽州北境，连绵山脉间瘴气弥漫，经年不散，即便当地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会贸然进入这片山林捕猎，比起山珍野味，命更重要。而这片绝地却是从幽州到涯关最近的一条路，比其他任何路径都要节省一半以上时间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清晨，阳光都穿不透的瘴气迷雾中却有一队赤红骑兵疾驰在驿道上。只是驿道极其狭窄，至多能供两匹马并行前进。一行三十多骑，尽是大头阔蹄的北蒙良驹，一匹价值千金，且有价无市。其实更贵的是这条路，不仅隐匿在崇山峻岭之中，需要特殊的坐标才能前行，且山中瘴气弥漫，连着避瘴的药物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调配。

这一行骑兵训练有素，皆是两骑并行，前行速度均匀有致，甚至两队之前间隔的距离都相差无几。红衣黑马，提门卫的标配，大瑞自立朝百余年以来，无论是朝中百官，还是府衙差役，但凡做过点亏心事，都少不得躲着提门卫的人走。

就是不知如此之多提门卫出现在幽州直达涯关的秘密驿道中，倒霉的又是谁家。民间有“提门入，提头出”的说法，提门卫出手处理的案子，无论男女老幼，从不留活口。

涯关，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厮杀，满城充斥的血腥和硝烟，从高耸的城楼到阡陌的街巷，四处都是疲惫的民夫和士兵。有些已经处理了伤口，正在咀嚼着行军的干粮；有些已经困倦得东倒西歪、席地而眠；偶有大夫穿梭其间，查看伤员状况；还有挑着热水的婆娘、小子，给需要的人提供热水稀粥；绿色斥候打扮的兵士穿梭其间，传递着消息……总体看着虽然惨烈，但尚算有序。

阳光驱散了夜晚残余的最后一缕寒意，死一般的静寂也流动开来，先是受伤不重的人开始往一处聚拢，不论何人，凑够十个便是一个小队，开始向兵营聚集。

这一片青灰中，只有一行红衣与之格格不入。为首的男子身着红底金秀的蟒袍，身形挺拔颀长，腰间挂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宽刀。葱白如玉的手握着刀柄，黑色的披风扫过一个小兵受伤的小腿。

小兵似是被惊醒，低呼了一声什么，睁开眼睛，正对上男子一双烟灰色冰凉的眸子，一瞬间就哑住了。男子停下脚步，后面的红衣提门卫也同时停下了脚步。

“休息吧！”清冷的声音从男子口中发出，虽没什么温度，却也并无恶意。小兵嗫嚅了一下，重新瑟缩回自己的位置。

“大人，现在去哪里？”身后豹纹红衣的提门千卫低声问道，他们督主想做什么，谁也不知道。

那人回头望向北城门，披风的兜帽落下，露出的容颜绝世倾城，肤如白雪，眉如远黛，鼻梁高挺，一抹薄唇带着三月桃花一样的颜色。这副容貌若生在女人身上定会得一个祸国殃民的评价，却偏偏是个男子，就很惹眼、且动人心魄。

“杀人”

冰冷的两个字回荡在清晨的薄雾间，出奇的诡异，但从这人嘴里说出来，却又显得极为正常。

一行七人往城南走去，吱嘎城门大开的声音让整个城的行动突得停滞下来。沿着主街，红衣提门卫鱼贯而入，六骑一行依次排开，全部翻身下马。

“参见督主！”

整齐划一的参拜惊起了城楼上的鸟雀，四周围一片静寂，只有风吹动衣角发出微微声响。

“辛苦了!”清冷的男声再次从薄唇中吐出，一个字一个字，清淡却带着一股抚平心绪的力量。

总兵府，刚经历过殊死一战，本该门庭若市来往都是各营将官，这会儿却重重守卫，仿佛一座牢笼。直到这一行红衣的提门卫到时，才放开一个缺口。一个全身甲胄的将军跟了进去，一脸愁容。

“督主……”

玄甲将军欲开口说什么，却被一只手阻止了。眼前这只手纤长柔美，一节一节泛着盈盈白光，让将军的神情略微睁愣了一下。反应过来，立刻低下头不敢再造次。

进了府门，便是一片跪倒的人，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。本该哀嚎遍野的场面却出奇的安静，没有孩子的吵闹，女人的哭泣，所有跪着的人仿佛麻木了一样。

蟒袍男子再一次抬手，身后的人便自动分作两批，左右排展开来。顷刻间又有两个灰衣內侍，抬来一张太师椅，放在院子前。

蟒袍男子终于松开了腰间的刀，解开身上的披风，递给身边垂手的而立的內侍。內侍抬头，露出一张极俊秀的面庞，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带着一丝担忧，却不敢说什么，矮身退了下去。

蟒袍男子一步落座，手又落在自己的刀上，轻轻捏了一下刀柄，这才对跪在地上的人说：“廖永志，你可知罪？”

两个提门卫取出了男子嘴里塞着的布，不仅仅是他，跪在这儿的人嘴里都塞着布。

“阉狗……”那人一朝解放，立刻开始破口大骂，提门卫赶紧重新堵上他的嘴。

端坐的锦衣督主冷冷瞥了一眼两个提门小卫，小卫得了授意，再次取出了那人嘴里的布。

“阉狗害我，我廖家世代忠心耿耿，为朝廷效力，只因廖某不愿攀权富贵，便污蔑我通敌卖国，天理何在，王法何在……”

也没有人制止这人的咆哮，提门卫自不用多说，一个个身形笔挺，仿佛聋子一样。而被骂的督主大人低垂眼睑，纤长的玉指依然摩挲着自己的刀柄，一副我等你说完的模样。

俗话说孤掌难鸣、独木难支，没有观众的表演就是一出笑话，一炷香之后，已经没了声响。毕竟是武官，写个折子都乱七八糟，比起正经的读书人，骂人的功夫差了不是一星半点。

“祖宗”刚才接衣裳的小內侍低声提醒了一下自家已经走神的上司。

“骂完了？”声音冷冷清清，却带着一股子不满。

“武将，只识字罢了。”內侍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廖永志，满眼嫌弃。

“去吧！”红衣督主抬手。

立刻有军中行军佥事上前诵读提督府所查廖家的种种罪名，之后便是传旨公公宣读圣裁，交于提门卫便宜行事。这是最可怕的，若发往刑部，哪怕大理寺，廖家还有活动的空间，交给提门卫，又是督主亲临，廖家注定没有活路。

“可还觉得冤枉？”红衣督主又问了一遍。

身后的內侍捧着一个木匣子上前，红衣督主瞟了一眼，廖永志明白了，这是他的罪证。

身形一软，廖永志瘫坐在地上，万念俱灰。可这些人并没放过他，刚才捧衣的內侍躬身行了个礼，然后拿着什么东西走向了廖永志的儿子们。

廖家确实和廖永志说的一样，算是世代功勋，至于是不是忠烈就没人知道了。

“这是你们父亲半年前送去咱们内厂的礼单和信，当时可是有心认他嘴里的阉狗做义父，咱们祖宗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儿子都收。你们也算读了些书，什么风骨什么气节不用咱们给你们解释，下辈子投胎可长眼睛，人不怕没有骨气，怕的是脑子不清楚，吃着我大瑞的皇粮，却去做别人的狗。”

这些话字字诛心，无论是廖永志还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再无辩白的勇气。倒是廖永志八岁的长孙起身，朝着南面跪下，额头触地，深深磕了三个响头。

红衣督主微微抬眼，轻声说了一句：“给他个全尸。”

话音落，廖家三十二除了那个男童，全部枭首，奴仆充军，这世上再无廖家。

提门卫行云流水一样办完了手上的事儿，甚至收殓尸体都比旁人快了不知多少。而查抄总兵府的东西则有专人已经由专人护送，送往京师。

重新给督主穿好披风，面容清秀的內侍不由带了几分抱怨：“北边天气凉，祖宗还是穿着，花总兵已经接手涯关镇，祖宗先去歇歇吧。”

红衣督主却仿佛没听到，顾自吩咐：“让花满天来见我。”

內侍只能微叹一声，却不敢再劝什么。傅红雪的性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，说什么便是什么，绝不许旁人反驳。

此人便是大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内丞司首领太监，执掌内厂、提门卫的钦差总督内厂办事太监——傅红雪。皇帝对此人的信重已经达到了让人嫉妒的程度，六部内阁都被这位铁血手腕的督主给压得有些喘不过气。如今他人在幽州，京中不知道多少人都偷着乐呢！

书房内，案几上几封信函，一摞折子，俯首案头的傅红雪揉了揉眉心，放下手中的朱笔，看着面前升腾着袅袅香气的香炉，仿佛想起了什么，有些出神。

和早上去杀人的冷若冰霜不同，此时的傅红雪沾染了几分烟火气息，指尖常年握笔落下的薄薄茧子也让他多了几分书卷气息。这样俊秀的人物，你能想象他是打马游街的探花郎，也能想像他是游戏人间的贵胄子弟，却想象不到他是个太监，还是太监首领。更不能想象，这双握笔的手，沾染着无数亡魂。

“花总兵求见。”通传的黄门公公低俯着身体，轻声说，督主喜静，没有人敢在督主面前大声喧哗。

傅红雪轻轻抬手，意思是带人进来。不一会儿，一个身着甲胄的魁梧男子便走了进来，屈身行礼之后便垂首而立，不再说话。

“这里交给你了，今早过来的提门卫会在这儿留一个月，只帮你立威。一个月之后，若你立不住，或者涯关出了什么事，你要知道自己下场。”

“属下知道！”花满天抱拳，从来富贵险中求，他若没有能力接下着泼天富贵就只能粉身碎骨。

“你父亲如今人在扬州做同知吧！京中光禄寺卿出缺，你若能坐稳涯关，他便有机会入京。”

花满天不由自主握了握腰间的刀，这是他的选择就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，父亲升迁入京，即是恩赏也是威慑。

“谢大人提拔。”

两个话少的人，很容易就会冷场，就如同现在，傅红雪也不说话，花满天也不说话。

“去办你的事去吧!”傅红雪抬手，终于放了人，却在花满天即将退下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：“你有没有想过认我做义父？”

花满天身形一阵，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，低着头回答：“属下有义父。”

一瞬间四周一片静谧，值守的公公都屏住了呼吸，生怕他们祖宗下一个瞬间要杀人。却意外的什么都没发生，花满天转身就走了，而傅红雪在出神想着什么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傅红雪才喃喃自语一样说：“原来是这样的性子。”

早间给傅红雪捧衣的內侍端着茶水进来，除了茶托盘里还有一份绿色的小点心。

傅红雪也没抬头，低声道：“后天回京。”

只四个字，旁人就明白了意思，涯关这边督主不打算再浪费精力，完全信任花满天。

“奴婢知道了，祖宗先用些茶点。”內侍已经换下了在外时一身灰扑扑的衣衫，如今穿的是一身暗蓝色的长袍，如同寻常儒生一样，斯文安静。若不是一声奴婢自称，怕是谁也想不到这样清秀文质的人也是无根的太监。

“沈筹，你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的？”傅红雪突然抬头问。

被他换作沈筹的內侍嘴角微微翘起，语气带着几分欣喜道；“祖宗，小的十八就被祖宗挑到了内丞司。”

“十八啊！”傅红雪的嘴角微不可查翘起一个弧度，若不是极熟悉他的人，甚至不能察觉。

沈筹不知自家督主又想到了什么，也不再解释，反正他们督主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。

几百里外，大瑞京师，十八岁的少年撩起马车的帘子，看着城门上挂着的“顺天府”三个字，露出了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。终于到了，将近一个月的颠簸辛苦，可是真累坏了这身娇肉贵的小公子。

“公子，咱们终于到了。”十四五岁的小厮回身和自家少爷说话，神情里也带着几分轻松。

“过去看看，姨母家有没有人派人过来接应，这样排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进去。”年轻的公子用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小厮的头，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怪。

一会儿功夫，小厮果然带着人回来，却并不是候着的家丁或者小厮而是位骑马的少爷，极为俊秀，眉眼间和马车里的少年有三分相似。

“公子公子，姨太太家的二表少爷亲自过来了。”小厮冲着马车里喊着。

对方也赶紧下马，笑着上前：“是无谢来了，快来让表哥看看，是不是又长高了。”

“表哥！”少年挑起帘子奔出马车，正正好好落在沈阗的怀里，露出一张精致绝美的小脸。

被唤做无谢的少年公子正是花满天的二弟，花家嫡出的二公子，花满天唯一的嫡亲弟弟。

而这位姨太太家的二表兄姓沈名阗，字舒言，父亲是太长寺少卿，其母是花家兄弟的胞妹，正经的表兄弟。

花无谢此番进京并未和花满天说起，只是寻常的亲戚走动，过几日恰好是姨母生辰。往年花家也会送礼，只不过这次是花无谢亲自送来而已。

“怎么亲自来了，路途遥远，你年纪又小，姨母姨夫怎么能放心？”沈阗不仅是见了花无谢的欢喜更多是担忧。他这表弟素来身体不好，好容易长这么大，若路上出个什么意外，也不知道姨母怎么舍得。

“我好着呢！总闷在家里多无趣，这次过来也是想在姨母这多住些日子，过了十五我再走，表哥可不许嫌我烦。”花无谢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，虽然神情里的疲惫瞒不了人，但精神头还不错。

“行行行，住到过年才好，姐姐刚出阁，娘正心里不舒服，有你陪着也能逗她开心。”沈阗从来拿着个表弟没法子，伸手扶了他一把，叮嘱道：“去车上休息吧，等回家见过母亲，我再给你找个大夫。”

花无谢重新回到马车上，低头问沈阗：“我脸色很不好吗？”

“眼下都是青痕，手都冰凉。”沈阗恰好抓着花无谢的手，冰凉的触感让他皱起了眉头。

花无谢不好意思嘿嘿一笑，却抓紧了沈阗的手说道：“表哥上车陪我聊聊天吧，也和我说说茵茵表姐如何，嫁过去有没有被欺负。”

沈阗对上花无谢晶亮的眸子，想要拒绝的话吞回了肚子，把鞭子扔给小厮，自己抬腿上了马车，只是低声嘟囔：“让我给你暖手罢了，小没良心。”

花无谢身体不好，这才初秋，寻常人外面日头下站着还会出一身汗，他手脚已经这样冰凉，沈阗心底泛起阵阵担心。姨母这个小儿子来之不易，几次都差一点丢了性命，所以文治武功家里都不强求，哪怕一事无成，只做个富贵闲人，只求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行。

八月初，秋高气爽，微风习习，带着些许凉意。花无谢入京，一双手伸进沈阗的衣衫里取暖，兄弟二人谈论着家中的琐碎事情，却不知这是他这一次注定有来无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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